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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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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歸

碎瓷四濺,元子尚一言不發地垂著頭,直待阮游將桌上能砸的所有東西砸完,才將瓷片挨個拾起。

她慢條斯理地撿,阮游也好整以暇地看。

良久,元子尚起身,將包裹著碎瓷的手帕放回阮游面前,直到此時,她的動作都是柔緩、平和的,好像大人在應付鬧脾氣的小孩子。

然而下一刻——

她一手撐在桌上,另一手猛地抓住眼前人的衣襟,隔著桌子生生將對方扯了一個踉蹌。

沒有假模假樣的恭敬,她向來對一切都顯得游刃有餘,還從未如此失態過。方才在電光火石間,她忽然明白了阮游真正想做的是什麽。

朝中風雨未歇,阮游卻將目光投向道宗,她還不至於蠢到如此不合時宜地將兩池水都攪渾,除非——她是故意的。

元子尚看著那雙眼睛,多年前這樣一雙相似的眼睛在她面前頹然合上,再也沒有睜開。彼時她不過是個人微言輕的翰林學士,那場年宴中的坐席幾乎排在最次,百裏長宴看不到盡頭的龍椅,她自斟自酌,酩酊大醉,悠然待著外敵清洗這京城的汙穢,身旁人的血濺入酒杯,便將酒潑在地上,敬這即將傾覆的皇天後土。

滿宮的人殺了多久,三個時辰,還是四個時辰?醉裏算不清,只知血肉四濺如玉盤墜珠、芙蓉泣露,浸飽了血的地毯柔軟如雲端,她且飲且歌“古來聖賢皆死盡,唯有飲者留其名”,虛浮腳步繞過半截身體,躲過一輪刀兵,卻愕然看到龍椅下那具橫陳在地、僅有一息尚存的身體。

元子尚一時間竟有些茫然無措,她楞楞地低頭看向施皇後。

怎麽會這樣?不是交待過,不要傷到皇後嗎?

“救……阮游……”

“……救……”

元子尚跪在她面前,聽她氣若游絲將幾個字翻來覆去地念,不過幾息之後,就徹底斷了氣。

救阮游?

那便救吧。

然而這個施姐姐最惦念、最希望能活下去的人,如今卻在找死。

元子尚怒極反笑:“阮無方,你真是好樣的。”

阮游也笑了一聲,“和你學的。”

“我不記得我何時教過你取死之道。”元子尚將她粉飾的傷口血淋淋撕開,刻毒得不留一點情面,“不過就是死了一個施宴,不過就是被人騙了幾回,你便心灰意冷了?”

“你以為是誰從施宴手下保住你的小命,將你扶上皇位?南逃路上那麽多亂兵流民,你何以安然無恙?當朝皇帝死皮賴臉跪在大街上痛哭,最後是誰替你收尾?阮無方,我殫精竭慮為你籌謀,此生唯一一次失算,以至如今滿盤皆輸也是拜你所賜,即便如此,我都沒想過殺你,你怎麽敢自己找死?!”

她好像氣得快要發瘋,另一只手竟攀上阮游的脖頸,攥住了最脆弱的咽喉:“你算什麽東西?若不是因為你母親,你在我這裏草芥都不如!”

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阮游措手不及,她直楞楞地任由元子尚收緊手掌,咽喉傳來恐怖的壓迫感,聲帶緊繃,她張著口如同一條擱淺的魚,也不掙紮,呼吸愈發困難時,竟忽然放聲大笑起來。

“你以為……權力是什麽好東西?”

“要走一條向上的路,只能踩著人當墊腳石。曾經你是被踩的那個,如今你要去踩這蕓蕓眾生,但這條路通向哪裏,你當真知道嗎?”

“什麽皇權、金銀,都是屁!這條路的盡頭是空!一切都是空!我們這些人、咳咳……不過是一群過分認真地玩過家家的小孩,為了爭奪誰扮‘皇帝’而打得頭破血流……多可憐啊。”

“人生如夢,誰說生就一定是生,死就一定是死……我不在乎了,世間該恨的、該愛的,我從一無所有到一無所有,為何不可游戲這人間!”

“歸去,歸去,哈哈哈哈!歸去來兮,田園將蕪胡不歸。既自以心為形役,奚惆悵而獨悲……”

……

“……覺往以之不諫,知來者之可追。實迷途而未遠,悟昨是而今非。”

“後面呢?”

“夫子,我忘了。”

坐席離她最近的施宴小聲提醒:“舟遙遙!”

阮游豎起耳朵努力聽:“舟遙遙,呃……”

“夠了,不必再背了!”夫子憤然拂袖,轉身去講壇上拿戒尺,“公主一心玩樂,短短百餘字的《歸去來兮辭》都背得錯漏百出,你可知太子殿下在這個年紀早已博覽群書、出口成章!”

被點名誇讚的阮言面無欣喜之色,仍在低頭看著手裏的書。

阮游手上挨了幾板子,不情不願地鬧脾氣,嘟囔著:“那我又不用當太子,學那麽多有什麽用。”

夫子眉頭一皺,施宴連忙道:“夫子,童言無忌,童言無忌。”

“散學後將這篇賦抄上十遍!”

——當年自己抄完這十遍了嗎?

阮游已經不記得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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